独家专访｜《驾驶我的车》滨口龙介：村上春树的故事都有隽永的品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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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顾草草
自2018年《夜以继日》在戛纳主竞赛首映，日本导演滨口龙介真正受到了国际影坛的关注。经过三年的蓄力，2021年终于成为了他的爆发之年。
2021年初，他的短片合集《偶然与想象》拿下柏林电影节评审团大奖。
再接再厉，当年的第二部长片《驾驶我的车》在戛纳电影节获得最佳编剧，场刊评分是拿下了3.5的最高分（满分4分）。在刚刚公布的第84届奥斯卡提名名单中，该片又提名了最佳影片、最佳导演和最佳国际影片，一路高歌猛进。
这部影片改编自村上春树的短篇小说集《没有女人的男人们》中的同名作品，讲述了一个失去妻子的男人的生活。
西岛秀俊饰演的家福悠介是著名剧场演员、导演，他和身为编剧的妻子音（雾岛丽香饰演）生活甜蜜幸福。
每当他要排演一部新的戏剧时，妻子就会贴心地为他录制好其他演员的台词，留白出他的部分。每当悠介开车的时候，就会播放起妻子录好的磁带，和自己对戏，从而一遍遍润色自己的表演。
但是某一天，原本计划出差，却因为航班被取消而提前回家的悠介，发现音和男演员在偷情。
他没有出声，默默地退了出去，继续在音面前扮演一个不知情的好丈夫。有一天他回到家中，发现音死于家中。
2年后，在戏剧节做导演驻留项目的悠介要为自己改编的多语种契诃夫作品《万尼亚舅舅》招募演员，他出人意料地选择了年龄和外形都和万尼亚舅舅相差甚远的高槻耕史饰演男主角。
彼时的高槻耕史刚被metoo，人气下滑，无戏可演，带着对悠介的好奇心想来剧场碰碰运气。
在筹备新剧的过程中，悠介试图从高槻耕史知道音的另一面，同时他和自己的司机渡利美莎纪也产生了惺惺相惜之感。
和滨口龙介往常的作品一样，《驾驶我的车》以一种静谧沉稳的基调，讲述了一个波澜不断、常常出人意料的故事。
而本次，他创造性地让说着不同语言的演员们，在《万尼亚舅舅》中，看似鸡同鸭讲、最终却无比默契地演出了一场大戏。
尤其是其中饰演索尼娅的演员，是一位不能言语的韩国舞蹈家，在舞台上以手语代替说台词。
演员在他沉稳的镜头中用各种语言交锋，竟产生了一种静态舞蹈的美感。
在戛纳首映礼后和凤凰网娱乐Ifeng电影的独家专访中，滨口龙介言无不尽地分享了他拍摄《驾驶我的车》的心路历程。
Ifeng电影：首先恭喜你的电影《驾驶我的车》入选了戛纳电影节的主竞赛！今年年初在柏林电影节你提到这个即将完成的项目时，大家都充满期待。从今天早上刚更新的场刊来看，《驾驶我的车》获得了最高分3.5，获得了评论界的一致好评。
滨口龙介：我很高兴大家喜欢我的电影。但是针对你说的高分…我可能会从两方面来看。
首先，获得高分大概是我的作品非常受到当下观众群体的欢迎，仅此而已。
另一方面，要是某部电影在场刊获得低分，可能是导演拍了一部非常大胆的电影，他们非常勇敢地承担了无法讨好观众的风险，但一定是值得的。
所以获得高分或者低分，并不能说明一部电影究竟是什么样的。
Ifeng电影：这部电影名叫“驾驶我的车”，片中相当一部分的篇幅都发生在车厢内，一个人为另一个人开车……能不能分享一下，你第一次驾驶的体验？
滨口龙介：我一生中大概握过三次方向盘，三次中有两次发生了事故。我坚信，要是我继续开车，撞死人是一个短时间内会发生的大概率事件。所以我从来不开车。
但是我非常享受坐车，心里总感觉有点对不起开车的人，所以我的方式就是不停地和司机聊天，这样他们就不会睡着，大家都能一路平安。
Ifeng电影：而从《驾驶我的车》不难看出，你对于车厢内可能发生的事情或者对话非常感兴趣。
滨口龙介：在车厢这种非常私密的空间内，对话可以是无聊的，也可以是非常亲密的。
其实不仅是电影中那样的车厢，即使是拍戏的时候，整个剧组在一个大巴里，大家挤在一起热热闹闹地讨论我们正在拍摄的电影，我都能感受到这些对话只能发生在这些瞬间，人们会说出一些无比真诚的话。
而且在车里对话，有一个非常有趣的点：没有人看着彼此，大家都面向前方，朝着同一个方向，一起前进。
有很多行车过程中的元素会填补对话中沉默的空隙——引擎的声音，窗外的风景，坐车本身就是一种特别的体验。
如果人们在车厢里展开一些重要的对话，你必须在抵达之前为这个对话做收尾。
所有的这些让车厢变成非常特别的地方——你在路上，你还没有抵达，窗外的一切都稍纵即逝，而所有的这些也能成为车内对话的内容。
Ifeng电影：戏中戏并不罕见，村上春树对契诃夫的偏爱极为明显，你是怎么理解这两位作家之间的联结的？
滨口龙介：我觉得对于村上春树来说，契诃夫是一位非常重要的作家，他经常在小说中引用契诃夫。
他们的共同点更多在长篇小说中；在契诃夫那里，不难总结出，他的人物总是充满了毁灭性，甚至会真的有生命危险，或者拥有死亡的结局，但是大多数时候，无论历经怎样的悲剧，他们都会顽强地活下去。
当然现实生活中是罕见那些大起大落，但是人们的生活确实总面临着巨大的风险，稍有不慎就会遭遇悲剧。
这也是为什么我觉得契诃夫和村上春树的故事都有某种隽永的品质。
Ifeng电影：纵观所有改编村上春树作品的电影来看，想要改编得让观众、让读者满意，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目前最为人称道的就是李沧东导演2018年同样入围戛纳的作品《燃烧》。
对于你来说，是怎么产生了要挑战村上春树作品改编的？并且你还一口气改编了两篇小说，片头饰演妻子的雾岛丽香讲述的那个剧本构思，其实也来自村上春树。
滨口龙介：确实，村上春树的作品是很难影像化的。但这并不是对我一个人而言的难度，这是公认的难度。
不过我觉得，相比较短篇小说，改编他的长篇小说才是真正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如果你不断重读他的长篇，会意识到他有一个和现实世界交叠的幻想世界，人物在两者之间穿梭，但是镜头是只能捕捉现实的。
如果要把他的长篇拍成电影，需要高昂的成本，和敏锐的艺术直觉。
但是短篇相对来说就简单一些，比如我选择的《驾驶我的车》就相当现实主义，而且这个故事当中有很多话题是我本来就非常感兴趣、并且给予了一定思考的。
比如，“什么是表演？”，“交通工具在我们生活中究竟意味着什么”，所以对我来说，理解和改编这个故事没有那么大的难度。
不过难度还是存在——这只是一个短篇故事，但是我想拍成一个长片。当你想要填充故事的时候，会面对无数的可能性，但是你得做一定程度的过滤，或者减法。
为了保证村上春树的原汁原味，我不得不从村上的世界里“借”一些元素。这就是我为什么从收录《驾驶我的车》的短篇合集《没有女人的男人们》中又选了一篇。从而去拓展这几个角色的前世今生，当然最有帮助的便是给西岛俊秀饰演的悠介和他的妻子之间的关系增加层次。
在《驾驶我的车》中本来就有排练《万尼亚舅舅》的片段，这些平行发生的故事帮助主线故事的推进，让我对于故事的主旨有更加明晰的概念。
Ifeng电影：在你对于村上春树原作的改编中，对在人物个性上的改动最为有趣。我有一种感觉，你根据挑选的演员本身的特质相应地改编了人物个性。
比如西岛秀俊饰演的悠介，似乎因为西岛秀俊本人的被动和温和，悠介也变得更被动而温和了。
而冈田将生确实长得非常漂亮，在影片中他变成了一个被metoo的花花公子。
我也很好奇你是如何发现中国台湾演员袁子芸来饰演Janice Chen的。
滨口龙介：在我的理解里优介本就非常被动，比如他会允许别人开他珍视的车，就显示出了被动的个性。
而西岛秀俊是一个从不逾矩的演员，导演要求什么他绝不会做得更多，因而他的存在本身就非常有力量，因此对我来说，选择西岛秀俊来出演优介是一个特别妥帖的选择。
冈田将生的角色高槻耕史，在小说中只有和优介去喝酒的时候才会出现，但是这对于长片来说就有些薄弱了，因而我试图给他加戏。
于是我让优介成为导演，两个人之间自然互动就多了。高槻耕史的年龄并不那么重要，而我又很喜欢冈田将生，他也喜欢这个剧本，我俩一拍即合。
其实袁子芸是我在网上招募演员的时候发现的。她入选的原因非常简单，英语口语非常好。并且作为演员，她极为擅长把握导演的意图。
Ifeng电影：你提到”什么是表演“这个话题。今年年初在柏林电影节期间，《偶然与想象》入围，我采访你的时候专门问过，你是怎么挑选和执导演员的。
当时你告诉我，选择尽量和角色贴近的演员，让他们一遍又一遍地朗读剧本而不是表演，从而找到角色说话的意味和感觉。
因而在看《驾驶我的车》中优介训练他的《万尼亚舅舅》班底的时候，我发现他使用的就是你对演员的工作法，有一种“果然是这样”的感觉……
滨口龙介：啊你还记得。我自己其实没有执导过戏剧，于是我做了一些调查研究，看看剧场导演是怎么工作的。
我决定只保留那些我理解的训练方法——如果我硬要借用一些我并不理解的方法，在电影里让演员表演出来这种训练的话，那就有一种“这么演戏只是为了演戏”的感觉，我不太能接受。
所以最终呈现这种训练演员的方法，是我自己的，是我充分理解的。我们为本片的表演专门进行了朗读训练，于是为了《万尼亚舅舅》而排练的朗读训练，就直接搬进了电影里。
Ifeng电影：对你来说，导演戏剧和电影有什么区别？
滨口龙介：截然不同！我目前还没有执导过戏剧，因为我对剧场一无所知。当你在剧场的时候，你必须让最后一排的观众也听清你说的话，因此你得用科学的方式把自己的声音传播出去，并且在表演上采取一些比较夸张的做法。
而在电影中，你有摄像机和录音设备，一切都是为了演员而调整的；并且演员完全不需要在乎有谁在场，只要把自己的内心调整到最好的状态即可。
但是剧场演员总能来演电影的，那种感觉就像拍关于表演的纪录片一样。
Ifeng电影：自《夜以继日》之后，这两年来你的作品接连被国际A类电影节认可，是不是让你能够拥有更多的资源推进自己的项目？
滨口龙介：确实如此。我第一次动念想要拍《驾驶我的车》时，是2013年，并且我已经想好了是拍长片。但是以那时候我的处境来说，这是不可能的，最多只是一个梦想罢了。
2018年《夜以继日》来到戛纳以后，我收获了很多的关注。于是我的制片人建议，翻拍村上春树的计划现在可以提上日程了。一切都是因为戛纳才得以可能。
Ifeng电影：今天亚马逊的高管在推特上狠狠赞美了《驾驶我的车》，把你和路易·马勒等名导演相提并论。
你作为导演会介意自己的电影被亚马逊这样的流媒体平台发行吗？我们都知道，戛纳是线下电影院最铁血的拥护者。
滨口龙介：对我来说，电影怎么和观众见面没有那么重要。最关键的是，我能以我的方式拍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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