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中国女明星，你不知道的那些事儿

不久前，中国电影资料馆副研究员、学者周夏新书发布会《拯救与困惑——中国早期电影中的女性悲剧（1905-1949）》在雍和书庭举办，以“落花人独立——聊聊民国女性电影人那些事”为主题，主持人沙丹和周夏、秦喜清老师进行了对谈，对谈录内容，本周我们将分四期陆续分享。

主持人沙丹、分享嘉宾周夏、特邀嘉宾秦喜清在雍和书庭活动现场

文字整理 ｜ 王晓芳

校对/配图 ｜ 周夏

沙丹：我们知道女性进入电影行业是非常不容易的。中国电影是从1905年《定军山》开始的，到1913年才出现中国第一位女演员严珊珊，她的丈夫黎民伟在《庄子试妻》里男扮女装，演了女主角庄妻，严珊珊扮演他身边的丫鬟，是个配角。可见女性要登上大银幕还是一个很曲折的过程。这个过程是怎样发展变化的？

周夏：我的书也是从1905年《定军山》开始讲起的。最初，戏曲演员、文明戏的演员开始登上电影舞台，都是男性反串女角，女性跟电影是没有一点关系的。但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女性已经开始解放了，尤其是经过维新变法、辛亥革命、五四运动等这一系列历史巨变，女性意识可以说是初步觉醒了。同时，从西方舶来的电影在中国也从萌芽状态开始蓬勃发展，我就很好奇，这两条平行线是怎样产生了一种交集呢？我就从第一个女演员说起。

中国第一个女演员严珊珊是很被动地走上的电影舞台。1913年，她的丈夫黎民伟在香港拍摄《庄子试妻》，这是一个由粤剧改编而来的电影短片，当时苦于找不到女演员，那时候“戏子”是非常没有地位的，更何况是女性要抛头露面出演电影，那可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但是严珊珊为了帮助丈夫，还是鼓足勇气，出演了一个小配角婢女。黎民伟在一段口述中说，确实是当时招募许久招不到女演员，只能逼自己男扮女装了，所以严珊珊是非常被动地当上了中国第一位女演员，实属无奈之举。

严珊珊原名严淑姬，珊珊是她自己取的艺名，她在做演员之前还做过一个非常勇敢的举动。她15岁就参加了广东女子炸弹队，跑到江苏支持前线，投身轰轰烈烈的辛亥革命，是一位非常果敢的爱国女性。但她嫁给黎民伟之后呢，就全身心支持丈夫的电影事业。严珊珊之后八、九年才陆续出现其他的女演员，可见当时的封建文化氛围还是很浓厚的。

有意思的是，《庄子试妻》是一个讽刺喜剧，庄子为了试探妻子的忠贞假死，结果妻子看到一个俊美公子真的动心了，气得庄子又“复活”了，其实这个俊美公子也是庄子假扮的，很有戏剧性。这也是中国第一部在美国放映的影片，反响非常好。

（左）黎民伟反串女角；（右）中国第一位女演员严珊珊

沙丹：中国电影资料馆保存了一个很重要的残片，1948年拍摄的一个有声片《蝴蝶梦》，讲的也是“庄子试妻”的故事，白光主演的，在这个片子里，非常大胆地表现了女性的情欲，很多人不知道有这样一部影片。接下来请秦老师给我们分享一下女性最初进入电影业的情况，以及对电影界的影响。

秦喜清：我觉得中国女性能走进电影的另外一个重要推动力是好莱坞电影的影响。我个人是做好莱坞电影和中国早期电影之间的关系研究。20世纪初，上海的影院放映了许多美国片，有一些是系列长片，跟现在的电视剧有点像，一部影片有十五、六集，20分钟一集。这个系列长片在国内放映了相当长的一段时期，而且在上海影响非常广泛。

在这种系列长片当中都会有特别有名的女演员出现，当时有一个美国女演员被称为“长片皇后”，她叫Pearl Fay White（珀尔·怀特），中国人叫她白珍珠。她一生拍了十部长片，这十部都在上海放映过，风靡海上。

当时有一个评论家就感叹，真希望中国也能够出现像白珍珠这样的女演员，所以中国女性能够走上电影舞台、登上银幕，跟这种海外的影响、西方文化的影响，特别是美国电影文化的影响有着密切的关系。

“长片皇后”白珍珠

同时，我觉得这个过程也是非常缓慢，比较曲折的，特别是在当时社会转型的重要时期。刚才周老师讲的严珊珊是作为妻子来帮助丈夫，那么还有好多早期电影中的女演员出身可能不是那么高贵。长片《闫瑞生》讲的是妓女被杀的故事，扮演这个妓女的演员本身就是已经从良的妓女，叫王彩云。包括宣景琳这么有名的演员，出身也是青楼。

可见，早期中国对女人“被看”这个事儿是心存疑虑的，因为一般的女性都是要藏于阁楼，不能抛头露面，不能“被看”，“被看”就等于说尊严、身份都降低了，所以最初女性登上银幕，是需要很大勇气的，破除这一点，对中国社会来讲是一个很大的进步。

沙丹：说到严珊珊，就不能不提黎民伟的第二位夫人林楚楚，也是一位光彩夺目的女明星。

周夏：对，黎民伟的另一个太太林楚楚，也是一位大明星。她原名林美意，15岁就嫁给了黎民伟，而且是严珊珊做的媒。有一个有意思的现象，当时的女明星祖籍很多都是广东，严珊珊和林楚楚，包括后来的胡蝶和阮玲玉。这个地方受西方文明的影响，思想相对比较开放，林楚楚是加拿大华侨，就更加开明了。

1924年她在香港第一部长片《胭脂》中出演女主角，与黎民伟成为一对银幕情侣，与大伯子黎北海也有不少对手戏。因为这部片，林楚楚也成为香港电影史上第一位饰演女主角的女演员。《胭脂》是根据《聊斋志异》的故事改编的，它是民新公司的创业片，首创香港最卖座影片纪录，相当成功。林楚楚也就成为影坛一位冉冉升起的新星，严珊珊就慢慢退居幕后了，成了整个黎氏家族的大管家。

但是在林楚楚的表述中，“初登银幕”似乎有点迫不得已，是为电影献身，为了大义牺牲自我，带了点悲壮的味道。原话是为了“增我国新事业之作用，强我民族之进化文明，遂不惜牺牲私相。”

因为电影发轫期，演员地位不高嘛，还被称为“戏子”，女演员就更难了。秦老师谈到有一些女演员王彩云、宣景琳都出身青楼，地位非常低。王汉伦在自述中谈到最初演电影，连摄影棚都没有，条件非常简陋，周围的人都在打情骂俏，她在那个环境里是格格不入的，因为她是正派的名门闺秀出身嘛，为了自立做了演员，也是一位很先锋的女性。

沙丹：林楚楚给人的印象大都是温柔敦厚的慈母形象。

周夏：是的。林楚楚从影近30年，参演了36部电影，还生了十个孩子，可以说在家庭里是位贤妻良母，在银幕上扮演的最深入人心的形象也是贤妻良母，童星黎铿就是她的儿子，她因此获得了一个“银坛慈母”的称号。

林楚楚携子拍摄《新人道》

但是对此，林楚楚本人并不满足，因为作为演员，她想尝试各种角色，她确实也扮演过很多不同角色，军人、公主、闺阁小姐、观音菩萨，但大家记住的就是她的慈母形象，就像现在给明星贴标签一样。

其实她本人还做过编剧，1928年的《再世姻缘》中，她反串风流书生，而且是个大反派；在“第二世”中又扮演柔弱的哑女，分饰两角，所以能感觉到她对自身的突破是有很强烈的愿望的，很可惜这些影像都失传了。

《再世姻缘》：林楚楚反串风流书生

秦喜清：我早先写过一篇关于电影家族的文章，来研究这三家人，一个是黎民伟，一个是但杜宇，一个是侯曜。我觉得这些家族里的女性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她们处在一个传统和现代的转型之间。在银幕上，她们能够塑造一些很现代、很时尚的角色；在家庭生活中，她们还是扮演着比较传统的贤妻良母的角色。跟杨耐梅和王汉伦还是不太一样，杨耐梅和王汉伦当时因为是独身，最终都能够走向社会，成立自己的公司出来打拼。但是家族女演员都是在这两种角色之间来回周旋。

说到电影家族，我再讲一下但氏家族的殷明珠，她在当时就是一个时尚女郎，崇尚外国的时尚，那么她模仿的是谁呢？就是我之前提到的那个长片皇后，白珍珠。殷明珠从各个方面去模仿她，不仅是服饰上，还有生活上，比如学开汽车这种现代的技能，所以她被称作“F.F.女郎”,就是Foreign Fashion的意思。

殷明珠在她整个演艺生涯中塑造了很多角色，其中最有名、影响比较大的就是1927年的《盘丝洞》，当年它在南洋卖的特别好。这部影片本来失传了，前些年，电影资料馆才把这部影片从挪威找回来，资料馆做了很大的贡献，让大家能够重新在大银幕看到这部片子。20世纪20年代，这部影片已经很大胆地对欲望和诱惑做了表达，比如身体的裸露在当时是非常大胆的，里面“性”的因素也很多。可以说，在那个时代，殷明珠是很能为艺术献身的。还有侯曜的妻子濮舜卿，由于家庭的关系与电影结缘,做了编剧。

最初的中国电影只是星星点点，就几家公司，也没有电影学校，女性登上银幕的渠道是非常狭窄的，家族关系是女性能够踏上银幕的一个渠道和路径。

（左）但杜宇；（右）《盘丝洞》：殷明珠饰演蜘蛛精

周夏：是的，女性走上电影舞台有不同的途径和机缘，一批女演员就像严珊珊、林楚楚她们都是从家族中走出来的，为了支持丈夫的电影事业，她们出来做演员。还有像杨耐梅这样非常张扬的女性，她喜欢做明星带来的光环，她父亲是位大富商，因为这个事跟她决裂，但她还是要做演员。

还有王汉伦、陈燕燕。王汉伦离婚了，从东北跑回上海，寄住在哥哥家，刚开始偷偷拍戏，最后还是被哥哥知道了，被认为是辱没门风，就改了名，跟哥哥脱离了关系，自立门户，她原本姓彭，叫彭剑青；陈燕燕为了做演员从北平跑到上海，跟父母都绝交了，家族规定不准用家里的姓，不准继承财产，陈燕燕是艺名，她真名叫什么不晓得。在那个时代，做演员是需要很大勇气的，背后是要付出非常大的代价的，尤其是女性。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