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狮少年》：“眯眯眼”小镇青年的英雄叙事

「阿娟并非孤立的、架空的阿娟，而是存在于具体的时空、社会背景下的阿娟，他面对的现实与银幕前的我们正在面对的是同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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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雾气氤氲着城市的霓虹灯光，阿娟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摘下安全帽，戴上落灰的狮头，走上天台。从舞步踉跄到物我两忘，舞狮不再是取悦他人的表演，而是迸溅着生命火花的自我表达。

“你相信奇迹吗？”阿娟问自己，问世界，也问我们。

影片截图

这是《雄狮少年》中令人印象深刻的一幕。这部于12月17日在全国公映的动画电影，讲述了一个名为阿娟的留守少年，为了亲情、爱情和心中的梦想学习舞狮，排除万难终于实现自己的梦想，夺得舞狮大赛冠军的故事。

豆瓣《雄狮少年》词条截图

不同于以往的许多国产动画电影，依托孙悟空、哪吒等IP吸引流量，或如《白蛇缘起》、《姜子牙》那般以经典神话故事作为支撑，《雄狮少年》聚焦现实题材，脚踏实地讲述了一个平凡少年的故事，与“舞狮”相结合，被誉为一部稀缺的国粹动画电影。

“横空出世”的《雄狮少年》被许多影评人预测为12月的黑马，预估票房从5亿到20亿不等，然而上映第二天，票房五千万，上座率不过6.1%。被寄予厚望却遭遇票房爆冷，原因何在？

微博话题截图

对该影片的主要批评聚焦于人物形象、剧情设置这两方面。它们同时也代表了阿娟需要反抗的两种刻板印象，一关于外貌，二关于出身。

东方想象 VS 多元审美

反观自身时脆弱的自尊

影片最大的争议在于人物的形象设计。反对声音中最多的是对“眯眯眼”、“吊梢眼”的攻击，偏激的网友更是将其与“唐氏儿综合征患者”、“傅满洲”类比。

影片截图

在某高校美院眯眯眼事件、陈漫事件等争议之后，“眯眯眼”无疑已从一个纯粹的面部特征转变为一个民族情绪、历史议题等复杂话题的聚合点。基于此，许多网友指责《雄狮少年》中的眯眯眼形象是丑化国人，刻意迎合西方的东方想象，并表示拒绝为其贡献票房。

知乎问答截图

主创团队回应了眯眯眼风波。导演孙海鹏表示这是一个卡通程度的问题，此外，他们希望这个角色足够普通，而不是第一眼看上去就很美，再者，是希望让动画片的审美也能多元起来。

监制张苗表示，这只是对中国国漫人物形象在现实主义语境下的模样进行的一次探索。

监制张苗回应眯眯眼争议的截图

到底是蓄意为之还是无意冒犯？知著君认为是后者。即便符合阴谋论者的猜想，在这样一个本就敏感的语境中，有意去撞“眯眯眼”的枪口，显然是不理智的。

其次，从影片内容来看，人物形象的设计是有其意义的。一方面，它符合了角色的设定，服务于主创团队还原现实的审美追求。剧中的阿娟、阿猫、阿狗都曾被人说丑，因为外貌遭到歧视甚至欺凌，他们的外表自然会一定程度地偏离主流审美。而在影响外貌的因素中，眼睛是比较容易操控的一点，这样看来，这些所谓“丑陋”的主人公都是小眼睛是可以理解的。

影片主要人物的造型海报

另一方面，它符合影片所要传递的价值观，试图冲破审美标准，让人们看到多元的美。有网友例举各国动画中的人物形象，总结出普遍存在于动画中的审美标准，小脸、大眼睛、尖下巴、小鼻子、小嘴巴等。人们在现实世界中的审美追求，通过无拘无束的创作表达，更诚实地反映在动画作品里。在这些作品的耳濡目染下成长起来的孩子，则很可能在潜移默化中内化这些刻板的审美标准，将大眼睛、小脸等特征与“美”联系在一起。

知乎问答截图

《雄狮少年》打破这一审美的循环，塑造了一群被嫌丑陋的小镇青年，告诉观众，即使没有优越的先天条件，只凭流淌在体内的一腔热忱和萦绕于心中的鼓点，也能够寻找到自身的光芒，试图肯定“平凡人”的价值，卸下施加在人们身上的审美重担。

谁知在片中被嫌丑的主人公，在片外也因过丑而遭致“人身攻击”，影片批判的现象在片外再度上演，未免有些讽刺。

“人不可貌相”这句俗语虽被重复千万遍，却仍有人试图以外在特质对个体的内在妄加定论。令我们深恶痛绝的并非“眯眯眼”本身，而是它与“邪恶”等贬义词之间被人为建立起来的联系。窄缝形状的眼睛、过黄的肤色总是让人联想起上世纪普遍存在于西方想象中的邪恶东方形象，如阴险狡诈的傅满洲。

Sax Rohmer的小说《阴险的傅满洲》

陈漫作品中的“眯眯眼”也是在其阴间滤镜、诡异妆造等元素的加持下，让人联想起“眯眯眼”与这些刻板印象之间的关联，才成为众矢之的。因此，价值判断并非单纯建立在“眯眯眼”这一特质上，而是通过整体化表达才能够完成。

“眯眯眼”与“辱华”、“东方想象”的刻板关联忽视了现象背后的社会建构过程，将其化约为简单、且易煽动的民族情绪。由此才有了《雄狮少年》是否辱华的议题。而评论区过激的言论则反映出许多人在反观自身形象时过于敏感的神经与脆弱的自尊，这种危机意识很可能放大潜在的不安，为他们制造出一个个假想敌。

正如网友批判的那般，没有人是“长得辱华”的，应思考的是，围绕“眯眯眼”的刻板联想是如何被建构起来的，以及我们可以怎么做去打破这种关联。

微博评论截图

《雄狮少年》中的“眯眯眼”们是良善真挚、充满斗志又富有担当的，许多走进影院看完整部影片的观众表示自己很喜欢片中的人物，并深受他们的故事触动。

或许，与许多人担心的正相反，《雄狮少年》为“眯眯眼”正名反而是打破刻板、扁平的东方想象的一种方式。

我命由我 VS 我命由天

个体奋斗叙事的失落与改写

在眯眯眼的形象争议外，对《雄狮少年》的另一些攻击则来自剧情设置。阿娟试图反抗的不仅是从戏里延伸到戏外的刻板审美标准，还有自己作为一个留守儿童的出身。

有些人从《雄狮少年》中看到的是“咸鱼逐梦”的陈词滥调。

知乎问答截图

主人公阿娟是一个留守儿童，体弱多病、性格内向，加之没有父母的庇护，总受镇上混混的欺凌。为了证明自己的价值，为了见父母一面，为了不让喜欢的女孩失望，在多种心理动因的驱使下，苦练舞狮并最终拨得舞狮大赛头筹。

影片截图

似乎又营造了一场努力就能改变命运，就能成功的“幻梦”。这种叙事屡见不鲜，而在许多人看来，这是不切实际的，仅能提供一种精神安慰作用。

一个来自农村的留守少年，真的能够通过个人奋斗改变烂泥般的出身，成为一个英雄吗？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们需要丰富对“英雄”一词的想象。

影片在彩蛋部分，对理想主义的结尾进行了补充。阿娟在夺得冠军后，回到在上海的住处，回到往常的生活中，恢复了一个城市打工仔的身份。唯一明显的变化是他睡的床铺不再是拥挤的下下铺，而是开阔了几分。有网友友情提醒，玻璃心就不要看彩蛋了。但知著君认为正是有了彩蛋，影片表达的意义才完整。

影片截图

《雄狮少年》不是一个老套的、呼吁个体奋斗的励志故事，它具有更强的现实关怀色彩。

不同于《哪吒之魔童降世》里那句振聋发聩的口号“我命由我不由天”，阿娟让我们看到，这个命有时还真由不得自己。逐梦是一时，那梦醒之后呢？舞狮大赛就像一场梦，结束了，阿娟也要回到他的现实生活中去。

难道只有那些追逐梦想、实现梦想的人才配被称为英雄吗？阿娟、咸鱼强都告诉我们，并非如此，真正的英雄主义是认清了生活的真相后还依然热爱它。他们承担起来自家庭的责任，为了爱的人而搁置自己的梦想，一头扎进现实，与其周旋，这何尝不是另一种英雄叙事？个体的价值不总是在那些鲜花与掌声簇拥的地方，也存在于那些在工地上灰头土脸但想起所爱之人时踏实的瞬间。

影片截图

阿娟并非孤立的、架空的阿娟，而是存在于具体的时空、社会背景下的阿娟，他面对的现实与银幕前的我们正在面对的是同一个。

天台少年忘情地舞着，那狮头怒目圆睁，直面世界，发出独属于梦想的怒吼。那一刻，无论是地铁等候的上班族、公路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还是工厂里等待开工的工人，在这漫长生命的驻足片刻，是否都听到那曾经亦属于我们每一个人内心的声音：哪怕不存在奇迹，也不应该放弃做梦。

影片截图

当父亲因工伤陷入昏迷状态，小小的阿娟不得不被迫长大，提前承担起家庭的重担，毅然前往城市打工，搁置自己的舞狮梦想。

回想最初阿娟那瘦弱的身影悄悄推开厚重的门扉的情景，那时父亲还健康，伙伴们都在他身旁，社会远没有那么残酷，努力就会有所收获。一切问题似乎只要睡醒就可以得到解答。

此刻，梦告一段落，而英雄仍在。

（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