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弹专家2》的“白发魔男”，是谢君豪的救命稻草

为了支持两部作者电影在FIRST青年影展的亮相，谢君豪暂时放下一部商业片的拍摄，在经过防疫隔离、核酸检测之后，他终于飞抵青海西宁。

在第15届FIRST影展的颁奖典礼上，谢君豪主演的电影《浊水漂流》摘得了“评委会荣誉”奖项。由于该片主创都是中国香港班底，谢君豪独自一人代表他们接过了FIRST标志性的“板砖”奖杯。而他出演的另一部入围本届FIRST主竞赛单元的《雨打芭蕉》，最终拿下的是“最佳电影文本”。

电影《浊水漂流》在本届影展得到了来自观众和影评人压倒性的好评。目前，《浊水漂流》的豆瓣评分在颁奖当天上涨至7.8，无论是放在商业片还是放在作者电影里，都可称得上是高分佳作。这部影片根据2012年发生在中国香港的真实事件改编，已于今年6月3日在香港公映。

2012年，香港深水埗通州街一带露宿的流浪者，在睡梦中被踢醒，流浪者在没有得到事先通知的情况下遭遇“清场”，他们目睹自己的物品被食环署一些人员当作垃圾处理。事后，在社工的帮助下，流浪者们公开抗议，主张“露宿无罪”，并要求相关人员承诺不再滋扰露宿流浪者。

在FIRST影展颁奖日当天早些时候，谢君豪接受了全现在记者的采访，展开讲述了他在电影《浊水漂流》中塑造露宿者“老爷”的过程，以及历经香港电影多年来变化后的种种思考。

有影迷告诉谢君豪，有不少人拿最近上映的《怒火·重案》与他主演的《拆弹专家2》比较，“香港电影又回来了”。他似乎很奇怪观众会有这样的感受，摊开双手说道：“港片从来都是这样，都在拍警匪、打斗、爆炸，过去现在都一样的。

作为舞台剧演员，他早早接触了电影、电视剧。作为香港电影人，他早早接触了内地影视圈。谢君豪参与了许多知名的影视作品，可是到现在，他依然觉得，舞台剧才是“本命”，对创作的包容性更强，特别是在新冠疫情的当下，舞台的生死已成为他的牵挂。

谢君豪与他主演的电影《浊水漂流》

稻草与瞬间

在谢君豪的观念中，演员应该为表演投入百分百的努力，只要能为角色留下一些深入人心的“瞬间”，便无可遗憾。

当被问到在电影《浊水漂流》中有没有这样的“瞬间”时，谢君豪思考了十秒钟，给出的答案恰与观众的看法一致。

全片有一场戏令人潸然泪下，从越南流落至香港的“老爷”在社工的积极寻找下，与失散十九年的儿子通过网络视频电话“见面”。看到远在天边的儿子一切都好，露宿街头、被人当作垃圾的“老爷”既激动喜悦又有苦难言，复杂的心情扭曲他憔悴的脸，说出的话却满是一个父亲对孩子的思念和爱。

整场戏全是催泪弹，谢君豪的表演，让这一幕成为了《浊水漂流》中的“决定性瞬间”。

制造这一“瞬间”，是谢君豪开拍第一天的任务。

电影《浊水漂流》工作照，导演正在与谢君豪沟通他要完成的第一场戏。

谢君豪肯定了自己在这场戏中的表现，但他觉得还欠缺，还能做得更好。

“差0.1，如果能顺拍，最后那0.1我就能解决掉。”谢君豪打趣道，把这场戏拿到第一天来拍，是导演在挖“坑”。“还好那天（吴）镇宇没在。”随后他付之一笑。

电影《浊水漂流》中的法庭戏，第一排从左至右依次是蔡思韵扮演的社会工作者“何姑娘”，谢君豪扮演的流浪者“老爷”和吴镇宇扮演的“辉哥”。

青年导演的作品一般不具备商业大片那样丰富的创作资源，电影《浊水漂流》也是如此。按照剧情发展，“老爷”与儿子的久别重逢，本来是接近故事尾声的一个重要情节。但导演李骏硕将这一重头戏的拍摄安排在了首位。谢君豪必须面对镜头，将自己前期为“老爷”做的所有功课都拿出来。

在谢君豪眼中，演员一旦入画，现场所有的道具，包括近在眼前的其他演员，都是“救命稻草”。演员，要抓住有限的机会，“无中生有”。

“你要利用一切，包括搭档表演上的一切，不管是发挥好的，还是没发挥好的，所有因素都是‘稻草’，你要抓住它们，完成表演。”

而在谢君豪完成这场表演时，整个创作团队仍在磨合中，年轻的主创们尚不知自己能否拍到自己想要的细节，但当一声“rolling”紧接“camera”传来，谢君豪立刻启动，抓向了他的“稻草”。

对于从业三十多年，一直在舞台上摸爬滚打的谢君豪来说，情绪的调动早就不是问题。问题在于，他要在“老爷”还没有得以完全展开之时，就在这场重头戏中拿住“老爷”，他要以这场戏里的“老爷”来构思后续拍摄中的表演，做到角色状态变化的自然连贯。

没有条件，就创造条件。“一个杯子，拿起来喝一口水，都能调整自己的状态，假如对方没发挥好，我就利用没发挥好的地方，调整我的表演。”谢君豪深信，在镜头前、舞台上做出快速反应，依赖于练习。谢君豪在记者面前演示了好几种拿起水杯的方式，表演，其实是日常生活中可以进行的游戏。

电影《浊水漂流》剧照

在参拍《浊水漂流》之前，谢君豪刚刚结束了两部港片的拍摄。一部是去年入围香港国际电影节的《残影空间》，另一部则是《拆弹专家2》，几部作品之间几乎是无缝衔接，他依靠着自己数十年的积累。不论是借助于造型、片场的道具、搭档，还是阅读、观察，谢君豪口中的“稻草”无处不在。

2019年，他先是在《残影空间》演一名精神科医生，紧接着又在《拆弹专家2》里扮演恐怖组织头子“马世军”。“马世军”的白发、白西装造型，就成了他塑造角色性格冷酷、凶狠、极端的重要辅助。

电影《拆弹专家2》中谢君豪饰演反派“马世军”，被网友盛赞为“白发魔男”。

电影《拆弹专家2》剧照

“拍《浊水漂流》的时候，我的‘白发’还没完全褪色，‘老爷’就是花白头发。”接着上一部戏的思路，白发给了他理解“老爷”身份的支点。“‘老爷’在越战时当过兵，他对同伴说自己杀过人，那不是开玩笑。”

谢君豪提到了美国电影《现代启示录》和《猎鹿人》，这些电影刻画了越战的残酷性。而《浊水漂流》里的“老爷”脱胎于真实人物，他曾经上过战场，战乱中他沦落至香港。儿子出生前，“老爷”和妻子住在位于香港的越南难民营。在漫长的等待中，为了养活家人，“老爷”铤而走险参与抢劫，因此留下了案底，导致他无法离港。

当妻子带着幼小的儿子和其他难民一起赴海外侨居，“老爷”滞留在香港，成了低等公民。没有工作，没有经济来源，没有住所，只能流落街头，游荡在穷人最后的“家园”——深水埗。

从八十年代开始流浪，“老爷”成了故事里那一带流浪者的“大哥”。尽管条件有限，他还是用自己的方式安置、照顾同样无家可归的每个人。正如影片当中的刻画，人人都尊敬他，可也都不完全了解他的故事。

电影本身是对2012年真人真事的截取，对每个人物的过往均未作展开。但为了让角色更饱满，谢君豪在开拍前特意观察侨居香港的越南人，比如餐厅老板、工人等等，模仿学习他们说粤语时的独特口音。

“不会粤语的观众可能看不出来，但粤语区的观众一定能听出来区别。”

第15届FIRST影展闭幕之后，获“评委会荣誉”的《浊水漂流》在豆瓣拿到了7.8分。

顺流，逆流

谢君豪说，电影《浊水漂流》在香港地区公映后，口碑和票房一直不错。影片故事开始时的“清场”，就在真实事件现场拍摄，主创在露宿者所在的街头取景。“我们紧挨着露宿者置景，表演的时候，他们就在对面。”

相较于从前谢君豪的角色形象，《浊水漂流》里的“老爷”与他本人的生活背景、形象气质落差可算极大。

三十年多前，谢君豪在几度报考演艺学校后终于被录取，做演员之前，他已经做过推销员、护士等等工作。九十年代初成为香港话剧团首席演员，从舞台剧《南海十三郎》开始，谢君豪开启了表演生涯的“顺流”。最受观众欢迎的角色除《南海十三郎》的粤剧金牌编剧江誉镠，还有电视剧《仙剑奇侠传》里的“酒剑仙”。此外，他还参演了多部经典作品，如电影《我和春天有个约会》《东京审判》，影视剧《徐文长传》《法网群英》《宋耀如·父亲》《医者仁心》等等。近几年，谢君豪也尝试了古装偶像剧，如《玉昭令》系列。从他的微博可以看到，谢君豪对于新的尝试态度开放，最近还常常为自己在《玉昭令》里的角色“营业”，与网友互动。

在B站搜索“酒剑仙”，搜索结果关联了谢君豪个人账号

从前，他饰演的角色多为正面人物，虽然也有像电影《追凶二十年》中的冷血杀手，但多数是儒雅、纯真的角色，如公子、剑客、医生、画家、儒商。现在他尝试反派或者热衷权谋之人的次数显著增多。演到《拆弹专家2》里的“马世军”时，谢君豪已经不会像在2005年那样，因担心角色会被脸谱化而拒演电影《东京审判》里的反派。当年，导演高群书为了争取谢君豪参演，专门打电话过去沟通，两人就剧本与角色讨论至深更半夜，谢君豪才改变了主意。

“南海十三郎”江誉镠的一生，从意气风发到已近疯狂。

在《南海十三郎》中，香江才子江誉镠度过了两种人生，第一种是他含着金汤匙出生，天真烂漫、才华横溢、闲庭信步。第二种人生，便是为情所困、家道中落、众叛亲离，命运成了悲剧的堆砌。而谢君豪也在自己的戏路里，开辟出两种人生。上半场，他是接近自身气质的酒剑仙，下半场，他的角色远离自身，他是极端分子，是古怪的杀手，是有故事的流浪者。

谢君豪是否是在前半生的“顺流”之后，正在故意向“逆流”发起挑战？

“这些角色让我动心，这是我的游戏。”

当下的影视环境，很适合这样一些主动跳出舒适区的“玩家”。除了接演电影、网剧，谢君豪也做直播，对一名能将接触到的一切当作练手机会的演员来说，场景已不会限制他的发挥。

就像演员张颂文曾在一次表演课上说的，演员，必须要有吸引观众注意力的欲望和能力。

电视剧《仙剑奇侠传》中的“酒剑仙”

谢君豪就是最好的例子，只不过他的目的并不是将注意力转化为流量，他的练习都是为了表演本身。

“我为什么要介意观众只记得‘酒剑仙’？太好了，感谢观众记得！”谢君豪同样不介意观众只记得他的角色、他的脸，不记得他的名字。

在谢君豪快速思考和组织语言的时候，坐在他面前，很容易被他的眼动频率和特殊的瞳色夺走注意力。往眼睛深处看去，才能识别出谢君豪的真实身份。他是一名热情而疯狂的创作者，变了无数重角色，结果还是那个为“雪山白凤凰”疯魔的江誉镠。

谢君豪已经过了“叔”的年龄，成了“老爷”，对新事物的好奇依然来势汹汹。最近两年，谢君豪频繁与青年导演合作，从《以青春的名义》《残影空间》再到《浊水漂流》《雨打芭蕉》，主创不重叠，每次都是新体验。

那些年轻的创作者多是90后，这让作为“爸爸辈”的谢君豪敞开了玩心：“我看他们做每件事，都想试一下自己的方法，不愿意采取套路，虽然可能也是套路，但试一下就是不一样了。”

剧集《那年花开月正圆》剧照，谢君豪饰演求胜心切不择手段的商人“沈四海”。

你听说过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吗？

谢君豪讲自己怎样看待表演时，就像一个资深的狂热球迷试图耐心向朋友解释什么是4231。他语速很快，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布莱希特、格洛托夫斯基等等拗口的名字清晰地一闪而过，最后他说，其实就像华山“剑气之争”和五岳争霸。“谁是正宗又有什么关系？像令狐冲那样什么都学到不就好了？”

在听众刚刚想起来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是“体验派”表演奠基人时，谢君豪已经将令狐冲和郭靖放在一起对比。“明明‘八怪’都愿意教，郭靖只学其中一怪。”很显然，不管是从表达还是从实践，谢君豪更欣赏的是令狐冲的不拘和纯粹。将多个学派的技巧融合起来，而不在意门第之见，这与谢君豪的“稻草”方法论思路一致。

“其实我本来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派，表演时完全进入角色，没有‘我’，但事实并不是总这样。”在过去，谢君豪和大多数同行一样，全力以赴追逐场场都好，可在舞台上练出快速、准确的反应，并不能保证每次演出都能做到最好。

谢君豪回忆道，一次他看到一名演员上台前已经非常疲惫，但还有一场戏要完成。那个演员拖着身体走上舞台，坚持到了最后。在谢君豪看来，真实的疲惫让那个演员的表演来得非常松弛，角色不再被清晰可辨的方法所分解，一种模糊不确定，让表演更为自然且可信。

“就像卷腹，一个人如果一直在卷卷卷，不会疼吗？躺一下吧，躺躺。”

在《玉昭令》中，谢君豪寻找的“稻草”也可以是一只猫。

在谢君豪说自己不会为表演上0.1分的缺憾而睡不着觉时，他眼睛里的江誉镠驻足凝眉，旋即大笑离去。没有人会相信他从不遗憾，只是有侠气的人，往往都有两种人生。在谢君豪这里，通过表演和阅读，心魂间里已经有了江誉镠、令狐冲的影子。

“接下来，我打算多关心关心舞台剧，现在疫情，戏院生存很惨，但是在香港，舞台剧创作很丰富，新东西很多，我想去看看。还有就是青年电影导演，会增加合作，其他方面我会减少一些。”

结束了短暂的西宁之行，谢君豪需要立刻返回香港，继续为电影《扫毒3》的拍摄做准备。据他透露，这次他饰演的是一名毒贩。无疑，这又是一次颠覆形象的“游戏”，他能混合自己的“稻草”方法论与根源上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让自己“逆流”而上吗？结果要等到影片公映才知道。但电影《浊水漂流》里，他对“老爷”和街头毒虫的观察、建构，又能适时地延续在《扫毒3》里。也许，令狐冲才是谢君豪的导师，传说中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只是表演路上的一根“稻草”。